虞少艾耸耸肩膀,倒是一脸无所谓:“确实不熟。”
台里没人知道虞少爷微服私访来了,刑鸣也没打算点破,“哦”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
咫尺之外的虞少艾也不乐意旧事重提,更热乎地黏上去,搂住刑鸣肩膀,锲而不舍地问:“不是暗恋?难道是有夫之妇?”
除了虞仲夜,他不喜欢跟任何同性或者异性太过亲密接触,刑鸣觉得被虞少艾挨着的皮肤一阵发痒,像是过敏了。微微蹙了蹙眉,他抬手将虞少艾推远一些,又嫌这人叽歪一晚上一刻没停,索性伸手捂住虞少艾的嘴。
“刚才那几个未接电话,难道就是她打来——”
虞少艾一时没想到遭到这个待遇,也没挣扎抵抗,愣愣眨着眼睛,说不出话。
手掌粗暴地盖住半张脸,只留一双眼睛。刑鸣顺势抬头,却不由自主地盯着虞少艾的眼睛发怔。
虞少艾与虞仲夜轮五官轮廓只像了六七分,唯独这双眼睛是实打实地太像了。一个阳光热情的小伙子偏偏长有这么一双眼睛,虞仲夜眼神里常有的那点冷漠威仪惟妙惟肖,就连眉头都一径微微蹙着。既有违和之处,也似画龙点睛。
刑鸣久久注视虞少艾的眼睛,突然挺温柔地笑了:“吾儿磨尽三缸水,唯有一点似羲之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虞少艾对中国传统文化知之甚少,一脸莫名。
“没什么意思。”刑鸣复又恢复一张冷冰冰的面孔,抬起腿,使狠劲把虞少艾往床下头踹,“睡觉。”
周三上午十点多,虞台长让秘书传了几个人来自己办公室议事,秘书一听那些个名字,面色凝重如临大敌,六位副台长里请了四位,新闻中心与总编室的领导也来了,台里能说上话的基本都被传旨觐见,显然是有大事商议。
明珠台近些日子确实一直处于风口浪尖。传统新闻媒体既遭遇了新媒介的强力冲击,又受体制所限,大多都走了下坡路。明珠台要屹立不倒,必须得做改革尖兵,但自古改革风险大,商鞅车裂示众,张居正险被鞭尸,明珠台的一系列改革举措每每推出,都会引来一片质疑,台里的压力可想而知,这个时候五十周年台庆晚会便更不容出一点差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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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到齐了,虞仲夜从办公桌后走出来,坐在了待客用的大皮沙发上,亲自为来人沏茶,沏的是价值万金的“御前八棵”。
砚是名家古砚,茶是特级龙井,虞台长喜欢传统文化,茶道书法都极精通,平日里也不刻意崇俭。
老陈略懂一点茶道,更知虞仲夜一般不轻易待客,立马点头附和:“虞叔这茶叶年产才2两,比黄金贵重多了。”
虞仲夜沏好了茶,冲几位副台长微一抬手,轻笑道:“我是借花献佛,茶好,也得看人喜不喜欢。”
几位副台长一边饮茶一边汇报各自主管的工作,各个部门的改革措施继续落实,话题由深入浅,最后自然落到了台庆晚会上。
今年台庆晚会还有一项重头戏,暨最新一届金话筒颁奖典礼。
金话筒奖当属国内播音主持界最具分量的奖项,往往由各个电视台送评候选人,再由专业人士投票评选。今年这奖项的评选比往年早了不少时候,那是老陈特意下了功夫的。在明珠台五十周年台庆晚会上颁奖,那是最抖份的事情,不仅能把举国上下对明珠台的关注度再提一个档次,也极大程度彰显了明珠台在业内绝对的话语权。
明珠台作为首席送评单位,只要呈报上去,必获奖无疑。别的台挤破脑袋可能抢到一个送评名额,但明珠台每年的惯例都是四个,三老一新,既安抚了元勋,又推举了新人,一举两得。
这是台里的传统。
又值明珠台五十周年台庆,这么大的日子,这么大的荣誉,全看虞台长想捧谁。
老陈喝了口茶,放下茶具道:“老人好定,《综艺视点》的周楚、《今日说法》的汪道林、《文化瞭望》的彭玉,兢兢业业几十年,主持功力炉火纯青,近来的节目表现也都不俗。”
“关键还是新人。”新闻中心副主任插话道。
副主任向虞台长请示还有一个送评名额该给哪位年轻主播,虞仲夜却不明着表态,反以目光询问老陈:“老陈,你的意思?”
所谓“领导看法,大于宪法”,老陈深谙媚上欺下的官场门道,知道这个时候万不能揣摩错了万岁爷的心思,然而他吃不准。
刑鸣、骆优都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,虞台长能授意让这俩主持台庆晚会,基本就是要力捧的意思了。但台庆晚会还能双星共聚,金话筒奖就只能推举一个。
二选一,到底选谁,这就让人犯了难。
明里,出入跟着的都是骆优,虞台长也一点不吝自己的宠爱,一点不惧绯闻登场,人前人后都对人骆主播亲昵无比,为台里那些喜欢碎嘴的博得无数谈资。
但他还是吃不准。
老陈这人精就精在这里,知道有些人不在明面上,却未必不在心坎上。他旁敲侧击地问了老林,没想到老林旁敲侧击地问了台长,最后还是得不出个确切结论来。
老陈语焉不详尽绕圈子,但分管台庆晚会的副台长王勤民却是个耿直脾气,他说,他不看好刑鸣。筹备台庆晚会的几位导演反映他简直目无组织纪律,一声招呼不打说走就走,到现在也没露脸。
在场的另外几位领导也顺势纷纷表态,大伙儿都是这个意思。
刑鸣是谁?不过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,但骆优的来头台里无人不知,自然都得向着他说话。
虞仲夜扭头问自己的秘书:“人找回来了?”
秘书回答:“我找过,老林也找过,不是通话中,就是直接关机。”
去年的金话筒得主是林思泉,前年是庄蕾,如此妇唱夫随也不是台长捧的,而是真的术业专精,又把人情都练达透了。虞台长向来不会亲自过问金话筒提名的事情,没这么非宠着谁不可。
老陈理智与感情上都更倾向于骆优,因为那姓刑的小妖精一看就是个冷心冷肺、睚眦必报的主儿,他俩之间的过节没这么容易翻篇。
再三斟酌,再三计较,老陈终于开口:“金话筒是国内主持人的最高荣誉,刑鸣在闹出群演事件之前,也是咱们新闻中心的年度十佳之一,按说也还是够得上这个奖项的。但他目前的节目不是《明珠连线》而是《东方视界》,前途未卜还在试播期间,含金量就不定够了,何况台里不少领导对他很有意见,就说周末不来开会又连着翘班两天的事情,他周四的节目想开天窗?”老陈微微一顿,竟有些了苦口婆心的意思,“这孩子心气儿太高了,捧得更高怕他摔着……”
老陈正说着话,台长办公室的门“咣”地被推开了。进来一个看着四十岁不到的高个男人,国字脸,大眼睛,头发一丝不苟,西装挺括有型,他是洪万良的贴身秘书,名叫裴非凡。
裴非凡跟着洪书记有些年头了,作为党政干部的机要秘书又兼与虞台长算是熟识,他是可以这么无遮无拦地直闯明珠台台长办公室的。
办公室里的领导们抬眼看着他,也有熟络的,喊一声,裴秘书来了。
虞仲夜正低头沏茶,眼皮一点未抬,低沉醇厚的声音先发出来:“敲了门再进来。”
裴非凡怔不过一秒钟,便大大方方又退出去,敲了敲门。
裴秘书进门来,这会就开不成了。副台长们纷纷请辞,不管洪书记派秘书来是为了家事还是国事,旁人都不便参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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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裴秘书难得来一次,”虞仲夜端坐不动,一脸波澜不惊,“坐。”
“其实也就两件事儿。”裴非凡落了座,掏出中华来递给了虞仲夜。但虞仲夜没接。虞台长不在台里抽烟,裴非凡也不便自己点上,只好空捻着烟卷,轻轻敲打紫檀木的桌面,“一来是老爷子几天没见着少艾了,也没听他来报一声平安,实在担心得很,着我顺道来问问。”
“跟他领导出差了。这么大的人了,能照料好自己。”虞少艾七岁就被扔去国外亲戚家里,一年最多回国两趟,虞仲夜那个时候起就从没担心过自己儿子。
裴非凡挑高了一侧眉毛:“恕我多嘴问一句,少艾现在的领导是那位刑主播?”
虞仲夜不答反问:“还有一件事呢?”
“当然是来给虞叔道喜的。”裴非凡笑道,“外头已经有风声了,明年虞叔会调任公安部,正部级副部长,百尺竿头更进一步。”
由宣传系统直接调任政法系统,由副部级再往上升一个台阶,这么惊天动地的消息,到了虞仲夜这儿却是既不惊又不喜,淡淡笑了笑:“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。”
投身媒体行业,做到明珠台台长这个位置基本也就到头了。上头倒是还有广电总局,但到底比不了公安部。
国务院直属的强权机关。国家最重要的部委之一。虽说明珠台乃至传媒圈里的生杀予夺全由台长说了算,但放眼整个中国,公安部的权力可就实在多了。
裴秘书接着说下去:“只要有传言,就必定不是空穴来风。老爷子总想着一家人,尽可能在他还有余温的时候帮扶一把,有句话怎么说的?连络有亲,一损皆损,一荣皆荣。”裴非凡北大毕业,也是个饱读经史子集的文化人,《红楼梦》里的典故张口即来,“这个道理不用旁人多嘴,虞叔肯定懂得。”
虞仲夜略一点头:“我听着。”
裴非凡喝了口茶,笑笑:“也没什么,就是前两天正巧遇见廖总,廖总说了你这里有个小朋友挺不懂事,他几次想替虞叔你管教管教,虞叔都护着不让。廖总令我转问一句,虞叔对那小朋友是不是宠得太过了?”
虞仲夜也笑:“小孩子总有不懂事的地方,廖总这样的身份,何必跟一个小孩子计较。”
裴非凡道:“老爷子原先也是这样想的,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子,甭管什么来路背景,就算想翻案也翻腾不出多大的浪来,不值得为他费心思。上回给少艾接风,老爷子该是亲自跟虞叔交代过,本来这事儿也轮不到我们外人多嘴。可虞叔确实太过宠那孩子了,又是牛岭监狱,又是劳模性侵,这会儿连少艾都带了出去……老爷子没两年就退休了,明珠台也正处于改革的风口浪尖上,何况少艾而今回国,以后也得在官场上发展。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什么事端,怕是对谁都没好处。”
裴非凡一番话说得很是想当然,明珠园里有才有貌的主播委实多如牛毛,他自忖虞台长若想找些小玩意到床上解闷,也不是非得那个刑姓记者的儿子不可——老子螳臂当车横着一条贱命,儿子也不是让人省心的东西,怎么看都是一个麻烦。
想想虞仲夜贫寒出身,仅靠一副好皮相就把官家小姐迷得神魂颠倒非君不嫁,又有当省委书记的丈人做靠山,几年一个跳板,一路飞黄腾达。
而一个男同性恋者愣是婚前情史一清二白,没让任何人看出这方面的端倪,连老谋深算的洪书记都被摆了一道,没少悔恨嫁错了女儿。
这样的人也算能忍常人之不能忍,自然应该格外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。
人是老林在楼下撞见带着上来的,一会儿还得由他送走,老林也就一起留在了台长办公室里。裴秘书这几句话尽是含沙射影、旁敲侧击,但他听得明明白白,洪书记在油尽灯枯之前费尽心思助女婿上位,但有条件。
虞仲夜不紧不慢地问:“你跟着老先生多少年了?”
裴非凡想了想,道:“八、九年了吧。”
“难怪。”虞仲夜点了点头,语气也不似褒奖,“尽得真传。”
裴非凡道:“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那是昏君,老爷子当年一眼相中虞叔,这么些年来也竭尽所能地提拔栽培,不就是看中虞叔是个分得清轻重好赖的明白人,江山美人知道该选哪个么。”
虞仲夜笑了:“都要。”
“虞叔这是开玩笑了,就是真皇帝也未必能事事如愿,江山美人里只能选一个——”裴非凡一边笑呵呵地说着话,一边打算端起茶盏喝茶,手刚触上茶盏却无故一颤,怎么也抬不起来了。
虞仲夜伸手摁下了裴非凡的手腕,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,看似只是轻轻扣住,却令对方动都动不了。
“回去告诉老先生,”虞仲夜完全敛尽笑容,一瞬不瞬地盯着裴非凡的眼睛,“我都要。”
裴非凡只被虞仲夜看了这么一眼,便把笑声彻底憋回嗓子眼里。
他没见过这么严肃的虞台长,这种强大又慑人的气场根本不容人招架或者回避。裴非凡不禁一怔,眼底慢慢露出怯意,点了点头道:“懂了。”
茶冷了还可以重新沏,可胆寒了,再金贵的茶叶都饮不下去了。裴非凡是真的怕了。他起身告辞,又停在门口,犹豫半晌才回头道:“有句话我觉得说得挺好,女人靠征服男人征服世界,其实也未必是女人,那些爬床的小玩意儿打的多是这个主意。虞叔还是听我一劝,人家别有用心,你也不必太认真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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