刑鸣从这声“虞叔”里听出了三分敬畏、七分谄媚,直觉告诉他,这个“虞叔”在台里的地位铁定不一般。
循声望过去——说来也奇怪,围观的人明明不少,但他一眼就自人群中辨认出了刚才说话的那个人。
他掌心微微发汗,心脏又往胸腔上撞了一下。
刑鸣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,他自己就长得好,打小身边便不乏各个年龄层的漂亮异性,她们看见他时会突然惊愕地站定,然后瞪眼、抿嘴、拢头发。花花柳柳看得多了,刑鸣对于“美人”二字渐渐有了一套自己的标准,一般的庸脂俗粉根本难入法眼。
可眼前所见哪儿是虞叔啊,分明是虞美人。
对方比自己还高出一些,穿着一身深色休闲西装,去掉了领带,身上几乎没有奢品装饰,但从那深邃的眼神、低沉的嗓音与一身光华内敛的气度中都能判断出,这个男人理应有点年纪也有点身份,但他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个年纪还能保养得那么好,遥远华美得简直像一尊神。
对方轻轻一笑,走了,留下刑鸣进退失据,半晌立在原地。
他觉得这人眼熟。
后来刑鸣从别人口中得知,这个虞叔就是台长虞仲夜。
虞仲夜年逾四十,接任明珠台台长不过三年时间,便敢于放**段,一边以多档娱乐节目抢占国内黄金时段的收视,一边又破而后立,与英国BBC、美国CNBC战略合作,令明珠台的多档节目成功迈出国门。
别人口中的虞仲夜,无所不能无一不通,很神奇。听说他名校新闻系毕业,一转身竟投入部队;听说他亲自为明珠台的选秀节目主题曲填词作曲,文化部与美协主办的“百年中国书画展”上,他的名字与陈忠志、田黎明等传奇大师列在一起……
刑鸣对于虞台长国画、书法或者音乐方面的造诣不感兴趣,干电视的人大多自诩文化人,也大多能写一笔好字,吟两首酸诗,这不稀奇。他比较好奇,这么一个不似凡人的凡人,到底有没有凡人的七情六欲。
虞仲夜本人毫无背景,前妻洪霓却是前省委副书记洪万良的女儿,洪万良一路官运亨通,两年前成功调任中央,可他的女儿却红颜薄命,婚后没几年就死了,只留下一个儿子,早早地就扔去了国外。虞台长表面上看似很深情,鳏居十余年没有再婚,无名指上也一直戴着婚戒,但其实台里人大多明白,但凡有能力坐拥三宫六院的男人,哪个又真肯情有独钟。明珠台里有个传言,洪霓死后,洪万良与虞仲夜定了一个翁婿之约,外头有多少女人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但绝不准娶进门来。
当然但凡传言总有另一个版本,传言说虞仲夜其实喜欢男人。
刑鸣与虞台长第二次见面是新闻专业课上,虞仲夜是那堂课的讲师,虽然日理万机的虞台长只讲过一节课,但也正因为有了这一节课,入台之后别人管虞仲夜叫“虞总”或者叫“虞叔”,只有刑鸣可以理所应当、大大方方地管他叫“老师”。
本小章还未完~.~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
那节课的自由发言阶段,鉴于刑鸣因《缘来是你》已有些名气,同班的一个女生便问了他一个问题:一个医学生为什么选择跨行做电视人,又为什么不做娱乐节目而要重头再来做新闻?
当时虞仲夜就立在讲台后头,以一双极深邃的眼睛望着他。千载难逢的机会,刑鸣迅速组织脑海中的词句,把几分钟的课堂发言当成了临场演讲。他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表演成分,解释了自己“弃医从文”的原因,他说自己在“娱乐至上”与“人文关怀”中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。
刑鸣开始还声情并茂侃侃而谈,后来语速越来越快,虽说头脑聪明、思维清晰的人通常语速很快,但他是真的情绪上来了。
他引用了一位法国著名华裔作家的诗句。
他说,他知道这两年传统新闻业日渐式微,时代变了。
他说,他也知道自己有能力更有义务替这个社会上的少数人发声。
一开始,包括刑鸣自己都觉得这番言论做作或者哗众取宠,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没有了。教室变得很安静,大多数学生屏息聆听,只有一个女生不合时宜地咯咯笑出声来,她用细小的音量对同桌说:“他以为他是谁啊。”
虞仲夜也笑了,笑容说不上来是促狭还是不屑,但好看得要命。
其实“替社会上的少数人发声”这话并不是刑鸣说的,而是刑宏。
刑宏又是谁呢?
刑宏是刑鸣的老子。一家经济报社的记者,为人清正不阿,入行二十年,连车马费都没收过一毛钱。圈里人嫌刑宏不识时务不近人情,刑鸣对自己父亲的感情也很复杂,是既敬又怕,既爱也怨。然而滔天变故出现在他十四岁的时候。刑宏因受贿罪与强奸罪被判处入刑十年,服刑至第三年时死在了牛岭监狱里。
生前只是薄有名气的“铁血记者”,死后反倒名噪一时。
下课后学生们一拥而上,纷纷要求虞台长签字留念,谁都想留在明珠台,谁都想尽可能地与台长多套套近乎。
时间有限,虞仲夜给挤在前头的几个学生签了名后就走了,完全没顾上拖沓在后头的刑鸣。当然刑鸣也不屑于表现得这么露骨而谄媚,他相信自己刚才的演讲已经给虞仲夜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。果不其然,几天后虞仲夜的助理给刑鸣送去了一本书,正是那位法国华裔作家的诗集,而书的扉页上留下了龙飞凤舞一行字。
珍惜天赋,保持悲悯。
刑鸣与虞台长第三次见面的当天晚上就躺在了虞宅主卧的大床之上。
刑鸣跪伏在一张死宽的大床上,感受到一阵冷调的香水气息忽然向他逼近。
“年会上我喝高了,不该向陈主任动手……”越级汇报是职场里最遭忌讳的事,但他在年会上抡了老陈一酒瓶,所有人都看见了,想瞒也瞒不住。
刑鸣身后的虞仲夜笑了一声,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唇上,说:“今天不谈公事。”
刑鸣不得不承认,这男人嗓子里大约藏着一架管风琴,这一笑很不错听。
“想要了?”虞仲夜的声音低沉从容,能听出他的情绪也不咸不淡。
“老师……”刑鸣假模假样地告饶,并附以两声软绵绵的低吟,可惜听来挺不像那么回事儿。明珠台的“ice prince”从不示弱低头,他自己也觉得别扭。
“放松点。”虞仲夜停下动作,笑说,“你得让我看到物有所值。”
刑鸣刚在新闻评论部整层敞开的大办公室内露面,就看见实习助理阮宁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,说:“老大,陈主任这会儿正在台长办公室,让你来了以后也过去一下。”
刑鸣“嗯”了一声,也不急着去台长办公室报到,只抬手拧了一把阮宁的脸颊,问他这个春节吃胖了多少,脸上的肉把五官都挤没了。
这话得是刑鸣挑剔。阮宁毕业于电影学院,身高一米七八,长相白皙清秀,颇似近两年以仙侠片走红的一位荧幕鲜肉。按说以阮宁这样的先天条件,光凭外形就能出道,更别提他还多才多艺能说会道,偏是明珠台里人才济济,混了一年还是实习助理。
平日里阮宁管刑鸣叫“老大”,刑鸣也挺待见他,电视行业这么古道热肠的年轻人不多见,就是有时容易热情过头,显得有些八婆。
“我这人一胖就胖脸,哪儿像老大你啊,天生一张上镜的脸。”不是阿谀是真羡慕,阮宁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,小心翼翼四下看了一眼,又压低了声音,“春节前播出的那期《平凡之路》被爆出造假,那俩群演上了东亚台的节目,老陈的意思是要找人负责……”
阮宁提醒他得赶紧去跟虞台长解释清楚,别什么话都让别人说了。
刑鸣又“嗯”了一声,转身就往门外走。人还没跨出大门又折回来,吩咐阮宁去问组里的成员们这周末哪天有空,他从国外带了些礼物回来,顺便请大伙儿吃个饭。
惹祸上身的那期节目名为《平凡之路》,一改以往《明珠连线》以专家学者、行业精英为参与主体的时事评论模式,而是采用纪录片的形式,夹叙夹议着展现几名普通打工者在大城市里的生存现状。
节目播出之后好评如潮,大年三十晚上,刑鸣更是自掏腰包,以《明珠连线》的名义请了近两百名未能回乡过年的农民工兄弟一起吃了顿年夜饭,席面摆得很大,除明珠台外,各大媒体也都争相报道。
这章没有结束^.^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
觥筹交错一顿饭,刚到手的年终奖一毛不剩,刑鸣与数百打工者推杯换盏,称兄道弟,回去之后就吐得昏天黑地。网络上有声音质疑他炒作,但其实这个动机不过占了十之七八,余下的两三分的确不是。
自父亲刑宏去世、母亲唐婉再婚之后,刑鸣就从家里搬了出去,多少年没与家人吃过一顿团圆饭,能有这么多人陪着自己过个年,心里舒坦,亮堂。
求名者得名,逐利者得利,也在节目收视率之外,将农民工在大城市生活的诸多困难与问题抛上了台面,引发了好一阵子人们的关注与讨论。这本是一桩人人得益的好事,但没想到一个年还没过完,突然就生了变化。
有人匿名爆料,参与《平凡之路》节目录制的农民工实际上是群众演员,而另一家省级卫视东亚台立即闻风而动,将那两名群演请上自己的节目。
台长办公室的门没阖上,走近了便能听见老陈正在门后头慷慨陈词,他说台里的投诉电话都被打爆了,上头的领导也打电话来问,还说那两期《平凡之路》既违背了明珠台的立台根本,也越过了一个新闻工作者的道德底线……
刑鸣懒得再听老陈那些废话,推开门,站得笔管条直,喊了一声:“老师”。
虞仲夜抬脸看了刑鸣一眼,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低沉:“进来。”
老陈见来人是刑鸣,鼻子里极不客气地“哼”了一声,一张阴恻恻的脸倒忽地喜兴起来:“小刑来了。”脸上堆着笑,但话音里颇有几分阴阳怪气,“小刑啊,我看了《平凡之路》就一个想法,你还是别委屈自己留在明珠台,直接去拍电影得了,策、编、导、演都你一个人,张艺谋都没法混了。”
“就是为这事来的。”对方的弦外之音显是指责自己节目造假,刑鸣不慌不忙地点头,微笑,“主任今天气色不错,估摸着一会儿得有好事情发生。”
“哪有好事情,”老陈懒得陪一个小孩子打哈哈,矛头直指群演事件,“我看是要大祸临头了,台里最近可不太平。”
“我也看了,朝鲜半岛局势紧张、美军隐形驱逐舰驶入南海,新闻工作者大多都爱凑这样的热闹。”
说的都是最近的新闻,四两拨千斤,两个都是当演员的料。
刑鸣头一回来台长办公室,不禁四下一番打量。室内设计走的是禁欲路线,金属色调的黑与灰,简单到近乎乏味的几何图形,黑色大理石办公桌后,是连着的两大排书柜,里头的书排得整整齐齐,满满当当。
虞仲夜抬脸对上刑鸣的眼睛,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撞了一下,没溅出一丝火星。
人前,他们是普通的上司与下属、循礼的老师与学生,人后……
人后他们根本不是人。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欢迎关注作者微博「金十四钗」哟~
喜欢唇枪请大家收藏:(www.)唇枪大地文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